临床见习生 张雨欣

发布时间:2019/03/15 09:51:24   点击:  

3月15日 星期五 晴

我们见到她的短短几个小时,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“没事”。

“没事,你们来摸摸就可以。”

“没事,不疼。”

“没事,不麻烦,过来就行。”

“都没事的。”

这是我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进行问诊,她是我们——七个初次接触临床的医学生,所独立接触的第一位病人。

见到她的时候,是一个天气很好的下午,正是接近傍晚的时间。在我的印象里,这样的时间总与安逸相连:薄薄一层晚霞下,是倦鸟归山林般的安宁,与母亲饭菜飘香的呼唤。然而,无论哪个时间,安逸似乎总与医院这个场所无关。此刻,在进入病房之前,站在血液科的走廊里,老师低声向我们叮嘱着注意事项,不时侧身,为来回穿梭忙碌着的医生护士让路。走廊的光有些暗,我们或多或少都有些紧张,担心着自己的能力不足,也害怕着一直以来传闻中紧张的医患关系。要谨慎面对病人、要注意措辞、小心陷阱、照顾病人情绪、满足病人要求,这是我们一直以来,慢慢从众多新闻中学到的保护自己的信条。无声的紧张蔓延,老师见状,安慰我们说:“是老病号了,这位阿姨人很好。” 在血液科,我们自然知道“老病号”这个词不是说年纪,是病程迁延不愈,长长久久地治疗,亦或是出院又复发,希望与绝望交错,又沉入深海。

阳台的窗开着,我们进去时,她正一个人坐在床上。血液科的病人最是脆弱,不知道来自哪儿的细菌就能给他们沉重一击。因此她带着口罩,只露出花白的头发,和有些倦意的眼睛。我们小心翼翼地开口:“阿姨,我们今天来问诊,打扰您了。” 她笑笑说:“没事,赵大夫跟我说过了。”在我们有些拘谨的询问中,她向我们讲述了她的病史。

阿姨50多岁,济南本地人,农民,此次因右侧腋下淋巴结肿大八个月,乏力一个月入院。她曾经是个喝得好酒、大口吃饭、认真干活的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。“我原来身体可好了,感冒都不常生。不知怎么得,五年之前,摸得全身都是硬包。浑身也没力气,就只好来医院了。查了很多东西以后,医生说我是这种病。化疗治了三个疗程,好了,我就出院了。”她轻描淡写地带过五年前的那场开始,“没想到,过了好几年,我摸着胳肢窝里又有鼓包,我还想着可能过一阵就没了,结果过年的时候感冒了一次,然后越来越走不动路,吃不下饭,到最后什么都做不了,只能在床上躺着,我就又来了。”

我们都知道她说的“硬包”是淋巴结肿大,也知道她说的“这种病”是慢性淋巴细胞白血病。即使早有心理准备,但听她这样平静地讲述着,心里还是不免有些波动。“可以让我们触诊一下吗?”我们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,毕竟之前不乏病人十分抗拒的情况。但她立刻答应了:“没事,来吧。”担心每个人都触诊会让病人厌烦,我们只让一位同学去操作,没想到她对我们说:“你们每个人都来捏一捏就行,没事的,多学点东西对你们好。”所有的触诊操作,她都一一配合着,脾脏的触诊、肝脏的触诊、心脏的听诊,她都让我们每个人一一来做。我们七嘴八舌地补充着问题,她向我们事无巨细地讲述着自己所能记起的大大小小的检查,尝试过的每种或有用或无用、或西药或中医的治疗方法,语气平静又温柔。在我担心触诊的力度控制不好会让她感到疼痛时,她看出我的顾虑:“没事,你放心触诊就行。”这种温柔与信任让我心头一软,又像是被给予了什么闪着光的力量。

我们顺着问诊内容按部就班地进行。当询问到婚育史时,本以为对于血液科病人来说,这只是走个过场,但当听到她说:“有个儿子,出生是先天性心脏病,做了手术,活到28岁的时候去世了。”病房的空气突然安静,只听得到外面的车声,我们沉默了,不知道说什么。我的心里好像簇簇地落下雨,只剩下一个问题反反复复:这么好的一个人,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病,这样一段人生呢?

答案显然是无解的,没有人能解释为什么。或许这就是造化弄人的现实来源,中年丧子,老年得病。她的平静和温柔让我的心里愈发疼痛。我知道作为一个医生不应当有这么多多余的情感,冷静,沉着,缜密,准确,才是一个医生应有的品质。但我仍忍不住心疼,心疼她的经历,也感念她的温柔,让我在初入临床之时不再害怕。那句“没事”,是沉甸甸的闪着光的信任。也许,当我走上临床很久以后,它依然会在我耳边,提醒着我这个下午的存在,和我应当时刻做到的“有时去治愈,常常去帮助,总是去安慰”。

结束了问诊,我们致谢后离开。出门的时候,我记得她说过,自己浑身没劲又多汗,让我们一定记着开着门。回身打开门的时候,她正摘下口罩准备吃饭,察觉到我的目光,她对我笑笑,口罩下的脸,竟是意外的秀气。


【作者:2015级本科生 张雨欣 来自单位:临床医学院 责编:王浩铭 谢婷婷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