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医院医生 王武杰

不久前，我值班的时候接到一个电话，是胃肠外科打来的。电话里声音急促：“师兄，我这里有一个消化道大出血的患者，请个急会诊。”

事态紧急，问清楚床号之后，我快马加鞭直奔至善楼。

来到胃肠病区，刚走到病房门口，我就闻到一股浓烈的刺鼻气味。这种味道我太熟悉了，这是血液在胃内经过胃酸消化以后呕吐物的气味，在过去十几年的工作中，我遇到过太多次了。

这个病房是个三人间，患者的病床在病房最里面靠窗。床上半躺着一个大概40多岁的中年女性，面色苍白，脸侧向右边，正在“哇哇”地呕血。旁边一个高个的瘦削男子端着一个垃圾桶，接着呕吐物。他双眉紧锁，双手微微颤抖，看得出很紧张，这应该是她丈夫。

右边的桌子上放着心电监护仪，刺耳的报警声传出，心率偏快、血压偏低，这是都是大量失血的表现。左边的输液架上，一袋液体挂在上面，输液速度已经开到最大，力争快速补充丢失的血液。

终于，在呕了五六口、大概200多毫升血之后，她停止了呕吐，无力地躺倒在床上，脸色更加苍白了。她双眼无神地看着天花板，一言不发，显得特别无助。

陪同的师弟向我介绍了病情。这个患者今年才45岁，但乙肝病史已经有20年了，她父亲也有乙肝。她在献血的时候查出来有乙肝，之后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，肝功、乙肝病毒定量这些检查都没做过，自己也没有明显的症状，更谈不上抗病毒治疗了。到了2019年，突然有一天，在吃了一些瓜子、桃子之后，她突然感到恶心，吐出很多鲜血，家人吓坏了，紧急送往医院。进医院之后，又吐了大约有1300ml血，幸好抢救及时，输了许多血，终于止住了，后续又做了脾切除术。

这次住院是因为她十几天前突然肚子痛，十分剧烈，到了满地打滚的程度。家里人再次打120送到我们医院，检查发现她满肚子都有压痛，而且还有反跳痛，肠鸣音微弱，白细胞明显升高，这种情况医学上叫腹膜炎，常见于消化道穿孔等疾病。后来进一步做了强化CT，显示食管、胃静脉曲张明显，肠系膜上静脉、门静脉血栓形成。

综合这些结果，高度怀疑肠坏死、重度腹腔感染，于是患者住院当天紧急进行了外科手术探查。手术中看到肚子里面一大包黄色浑浊的液体，吸出来大概有2000ml，这些都是肠子里漏出来的。吸净液体后，发现有将近半米的小肠一动也不动，已经发黑了，只能把它切掉。手术之后，患者肚子不疼了，恢复得挺好，已经可以下地活动了。但屋漏偏逢连夜雨，这个病刚好了，这两天患者发现有黑便，医生用上止血药，但效果不理想，今天病情进一步加重，出现了大口吐血。

“大夫，还有什么办法能救救她吗？花多少钱我们都愿意。”她丈夫一脸期待地看着我，声音很急促。她却没有任何表示，只是慢慢闭上了眼睛，眼泪从眼角缓缓地流了下来。

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。这是对乙肝大意引起的，乙肝病毒像一个慢性毒药，一年两年没有什么症状，日积月累，它终会露出血盆大口。这个患者的病因很明确，就是因为长年的乙肝、肝硬化导致门静脉高压，最终引起食管胃底静脉曲张破裂，引起呕血。并且患者之前已经出过一次血，这种再次出血的死亡率高达20-30%。

肝脏像一个净水器，血液经过肝脏过滤后，大部分毒素基本就消失了。净水器有一个进水管就是门静脉，还有一个出水管就是肝静脉。我们体内食管、胃、肠子上的静脉血管都汇入到门静脉里面去，一起输送进入肝脏。肝硬化相当于净水器堵了，进水管里的水往里面流就特别费劲，门静脉压力就增高了。这时候门静脉里面的血就会倒流到食管、胃这些细的分支里面去，这些部位的血管就鼓起来了，很容易破裂出血；吃了硬东西之后更可能把薄的跟纸一样的血管壁划破，引起大出血。

要想在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，只能采取疏导的方法，跟大禹治水的原理类似。医学上叫TIPS，就是在肝静脉-门静脉之间建立一个人工运河，把门静脉里的血分流一部分，这样压力自然就降下来了。

我在床边讲了这个方法之后，她缓缓睁开了眼睛：“大夫，这个办法真的能行吗？我手术也做了，脾也切了，现在又出血了。哎，难受的我呀，要不是还有孩子，我真不想活了。”

“你的问题在于，之前切过脾，而且现在门静脉里面有血栓，这会大大增加我们做TIPS的难度，我也不敢保证能够一定成功，但是如果你相信我，我们肯定会尽力。”我看着她的眼睛说。

她一时没有回答，只是静静地看着我，我也平静地看着她。大约过了30秒，她声音低沉地说：“大夫，我相信你。”

后来的手术并不是很顺利，中间遇到了很多难题，好在被我们一一克服了，最终成功建立了分流道，止住了血。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，她丈夫正在外面的椅子上坐着，弓着背，双手抱着头，深深地埋着。听到手术成功的消息，他泪流满面，紧紧抓着我的手说：“谢谢大夫，谢谢大夫。”他一定要请我吃饭，我婉言谢绝了。

十几天过去了，现在她已经痊愈出院了。可我至今忘不了她的目光，那是对一个医者的信任和嘱托。她托付的不是别的，而是自己的生命。